记得读小学三年级那年夏天,我家搬到了离明湖很近的一个居民院。伏天的夜晚常常非常闷热,那时候不要说空调,就是有电扇的人家也难找。每天晚上我就到湖边去乘凉,一面沐浴着湖面吹来的阵阵晚风,一面聆听着对岸飘来的悠扬笛声……银色的月光洒在烟波浩淼的湖面上,湖对面有一座青瓦红柱的凉亭。每天晚上,亭子里有一个颀长的男青年面对湖水吹奏笛子,那一阵阵清脆悦耳的笛声,仿佛盘旋于湖面上的一群精灵,能从耳际一直沁入心扉。
那时候听到他吹奏最多的歌曲是《二小放牛郎》,我也会唱这首歌,“牛儿还在山坡吃草,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,不知他贪玩耍丢了牛,这放牛的孩子王二小……”这委婉动听的笛声似乎总像在诉说着一种无奈的悲凉。
夜渐深沉,乘凉的人陆续回家了,悠扬的笛声仍在夜色里游荡……遇到顺风,这笛声能把我送到家门口。
时间久了,我知道这个人几乎天天晚上在亭子里吹笛,白天在我家附近的一家燃料店里送煤饼(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用煤炉做饭烧菜)。他的工作内容是,代顾客把煤饼运回家,当时的运费好像是,每一百斤一角钱。他整天穿着黑乎乎的工作服,忙的时候满头大汗地拉车送货,空闲时就坐在一条长凳上发呆,整天不声不响的,与晚上吹笛时简直判若两人。
大概是七十年代初的某一天下午,我家来了一个军人,他是父亲转业前的一位老战友,我们这些孩子都叫他叔叔。当时他已任二炮某单位政治部副主任,到舟山出差顺道来看望我父亲。老友相逢有说不完的话,吃过晚饭又坐了很久。临出门,父亲要我拿手电筒给他们照路。我们借着手电光穿过院子,来到大院门口的马路上。这位叔叔正要我们留步的时候,突然被一阵飘来的笛声吸引住了。他仔细听了一会儿,问我们:“这人在哪里吹笛?”我父亲说:“就在附近湖边”,叔叔说:“我那里正缺一个吹笛子的,快让孩子带我去看看。”
于是,叔叔和我爸爸握手告别了,我们手拉手来到湖边,看到那个人还在亭子里吹笛。叔叔站在他的身后,专心致志地听着那个人吹笛子。叔叔趁着他吹完一首曲子,轻轻拍了下这个人的肩膀问道:“年轻人想不想当兵,到部队去吹笛?”这个人扭过头来,一脸茫然地朝叔叔看了一眼,没说一句话又拿起笛子吹了起来。叔叔又说:“你回去再想想,要是愿意明天就和这个小朋友说吧。”说完就拉着我的手走出了亭子。
那时候的年轻人都十分渴望参军入伍,和现在报考公务员的情形相比,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!第二天,我特地去燃料店问他:“昨晚我叔叔说的话,你听到了没有?”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,又低下头来,再也没说什么。我看着他身上漆黑肮脏的工作服,心想:有那么好的工作你不干,你还想干什么?这个人大概缺心眼吧?一个缺心眼的人,怎么会吹奏出如此美妙动听的乐曲呢?
从此以后,这个人在我心里充满了无数的问号。
大概三年以后,这个疑团总算被解开了。我读初中的时候,经常到一个同学家里去写作业。同学家就住在明湖边上,他妈妈是当地居委会主任。我每次去他们家她都很客气的让我们进房间写作业,她就在一板之隔的厨房里做家务。一天晚上,我和同学正在写作业,同学妈妈和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,引起了我的注意。我听出这女人就住在我家同一个院子里,她进门以后就一口一个“阿姐”的叫,似乎和同学妈妈很熟,她是来给自己侄女打听对象底细的。我知道这女人的侄女是个护士,她给我打过针,长得真像一个天使。
同学妈妈说:“他没有正式工作”。女人说:“我侄女不嫌弃,只要人品好。”当我听到她们说的是“吹笛的后生”,便忍不住屏息静听起来,断断续续地听见同学妈妈说:
这个后生18岁那年应征入伍,由于高大英俊、文化也好,分配在连部当文书。当兵不到二年还评上了“五好战士”,可是不久被部队判了刑。原因是他非常羡慕连长的手枪,有一次趁没人的时候,偷偷的把手枪藏匿起来,他想退伍以后把枪带回家玩。保卫部门派人追查此事,他认为等过了这阵子,上级又会给连长发一支新枪。后来他看到连长由于失枪被判了刑,感到十分内疚,整天茶饭不思,夜不能眠,几天后携枪自首……
自此,我对这个人所有的疑问一扫而光!我明白了他的笛声为何总是如泣如诉!我理解了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!
从同学家出来的时候,我又听到了他的笛声:“……放牛的却不知道哪儿去了,不知他玩耍丢了牛……”曲至悲处,犹如哭诉。
不久后的一天早上,我去上学,看到湖边凉亭围了好多人。我出于好奇,拼命挤进人群,看见亭子的地上躺着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,旁边的石桌下散落着二支笛子。我不禁毛骨悚然,听旁边的人说,他是昨天晚上在亭子里上吊的。
以后我到湖边乘凉,看到水平如镜的湖面,成群的鱼儿抬头呡水,它们似乎还在寻求,久未聆听的笛声……